2005年7月13日,星期三(GSM+8 北京时间)
浙江法制报 > 第十五版:生存 改变文字大小:   | 打印 | 关闭 
谁来保护中国的“深喉”
李杨/文

  “水门事件”的告密者在安享33年的宁静生活后,不久前向公众亮明身份:“我就是‘深喉’。”当年,《华盛顿邮报》引用了知名色情电影的片名——“深喉”作为告密者的化名,接触过“深喉”的记者曾发誓,除非获得“深喉”同意或者“深喉”死亡,否则他绝不会说出这个天大的秘密。
    而与此同时,一些中国举报人却辗转于各部门,为自己安宁和安全的生活四处奔波。
    “我只想回到普通人的日子,过普通人的生活。”日前,审计大案——“交通银行锦州分行假核销案”的举报者、交行锦州分行工作人员鲍宇在辽宁锦州抛头露面,通过媒体呼救。他说,举报后他不断受到恐吓、威胁和骚扰。
    
  去年6月,国家审计署审计长李金华在全国人大常委会上披露:2000年至2002年,交通银行锦州分行与锦州市中级法院、古塔区和凌河区法院联手作假,用伪造的法律文书核销“不良”贷款2.21亿元。“新中国罕见”的“银法造假案”大白于天下。
    7月1日,这起因鲍宇等人的举报而引出的审计大案,终于有了结果:交行锦州分行原行长曹营、原风险处处长陈绘、原风险处副处长张军均构成国有公司人员滥用职权罪。曹营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,缓刑1年;陈绘和张军各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,缓刑3年。
    “众所周知,‘缓刑’就是不用入狱,他们还自由自在地出没着。”得知判决结果后,鲍宇以低沉的语气重复着一句话:“不走,我们将永无宁日!”
        
  那个惊悚的傍晚
    
  2003年11月11日,初冬的锦州,傍晚6时,天已全黑。鲍宇刚送儿子去英语课外辅导班上课回来,手里拎着几瓶酸奶。快到单元门时,4名男子突然向他包抄过来。“当时我下意识地大喊一声‘不好’,撒腿就跑。”
    想到中午上网看到的那篇小文:如遇抢劫尽量跑到有亮光的地方,最好是找墙角蹲下,用两面墙作为掩护,把前胸和头用手护住……鲍宇当即向有路灯的墙角跑去。
    很快,4名袭击者追上他,其中3人用钝器猛击他的头部,一人用刀扎他的大腿和臀部。
    “我当时戴着皮手套,使劲用手护着头和前胸,还胡乱挥舞着奶瓶,嘴里大喊‘打人了,打人了’。”鲍宇指着受伤的部位说,“我脑袋被砸得梆梆响,还听见有人说‘扎死你,扎死你’。”
    此时,鲍宇的妻子在4楼阳台上正好看到丈夫被袭。这位平日温文尔雅的中学教师当即提起菜刀,穿着拖鞋冲下楼来。4个袭击者迅速逃走了。
    事后,法医为鲍宇作出如下伤情鉴定:头面部、左颧骨大面皮擦伤,左臀部及左下肢分别有1.5厘米、1.0厘米、0.7厘米、0.1厘米4处伤口,深度分别为4.0厘米和3.0厘米,斜行插入。
    经公安机关查明,是交行锦州分行司机张国辉(后以打击报复证人罪被判有期徒刑1年6个月)雇人袭击鲍宇。鲍宇说,在锦州分行,张国辉是个身份特殊的人。他是已被判刑的原行长曹营的司机;曹营调到大连分行后,张国辉常年不上班,工资奖金照拿。
    从那以后,鲍宇便不再让儿子独自出门——上下学都和同学一起走,回家后也不在户外玩耍;凡到寒暑假,哪怕是“五一”、“十一”这样的短假,他也把孩子送到外地亲戚家。
    鲍宇自己还总结出一套“反跟踪法”。他说,打那以后他骑车从来都是逆行,而且走路一步三回头。“有朋友说我现在像小偷,贼头贼脑的。”
    他说,至今他还经常接到恐吓和骚扰电话,最多时一天接到6个。电话里的人要么恶狠狠地说:“你不要命了,难道也不要你儿子和老婆的脑袋了吗?”要么夜里电话5分钟响一次,对方不出声。每次接到恐吓和骚扰电话,来电显示上就出现几个“1”,看不出电话是从哪儿打来的。
    “生活完全被改变了。”面对笔者,鲍宇双手抱头使劲地摇。
    
  “烂苹果”的处境
    
  “改变”是从2002年开始的。当年8月15日,鲍宇被任命为交行锦州分行风险处诉讼科科长。没过多久,他就觉得“该我这个科长知道的事,老有人遮遮掩掩不让我知道;该我这个科长管的事,也常常有人拦住不让管”。
    鲍宇说,这年9月,锦州变压器厂财务负责人找到他,说银行已经把该厂抵押贷款的门市房拍卖还贷,要求给个手续。
    鲍宇认为这事正该他负责,可自己却从未听说过,翻遍档案也没找到相关资料,更看不到卖房的收入记录。于是,鲍宇将此事汇报给风险处处长赵东明和副处长王绍文,得到的答复却都是“这事你不用管了”(赵东明因贪污、挪用公款于去年6月被判刑)。
    此后,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几起。鲍宇总是“不知趣”地把问题反映到处里,甚至还反映到分行党委。和鲍宇一同举报“交行锦州分行假核销案”的同事董航、刘某,也与风险处领导有类似的摩擦。鲍宇一再强调,这两位同事也都遭到过打击报复,特别是刘某为女同志,自举报以来一直心情沉重,不愿公开自己的名字。
    鲍宇说,和领导摩擦后,他们3个便经常被“穿小鞋”。一;些做了很长时间工作有望追回贷款的客户不断被抽走,可任务量却层层加码。“实在没法干了。”2003年1月,鲍宇不得不要求调离诉讼科,转到处里的清收处置科工作。
    在清收处置科,鲍宇发现了更多问题。2003年6月,鲍宇将工作中发现的问题写成《关于抵贷
    资产情况的反映》,交到分行党委。鲍宇说,很快,风险处副处长张军便找他做工作,内容有三:一是你的目标错了;二是此事到此为止;三是今后处里会为你安排得很好。鲍宇说他当时表示,“只想把本职工作搞清楚”。
    “这回彻底把他们惹怒了。”鲍宇回忆道,当年8月22日下午,风险处员工被召集开会。会上,一位副行长宣布:风险处缩编,让大家以投票的方式决定谁离开。投票结果是9个人被“选举”离开风险处,其中鲍宇、董航、刘某分别以前三名高票“当选”。
    笔者在审计署网站上看到题为《交行锦州分行锦州中级法院联手作假——2亿元贷款核呆作假案审计始末》一文,对于鲍宇等人被“选举”缩编的情况有如下叙述:
    审计人员检查了风险处计算机硬盘上的所有资料,只发现了一份《建议风险处人员缩编的报告》,其他作假痕迹已经荡然无存。这份报告中有这样一段话:“风险处大多数同志能挺身而上,继续战斗。但有极少数人惊慌、颓唐,甚至退却放弃。更有甚者,他们利用工作之便别有用心,大含杀机,私下搞整人的资料,写匿名信,打小报告。他们断章取义,无中生有,诬陷好人,挫伤了同志们的积极性,不仅耽误本职工作而且极大破坏了我处的正常工作秩序,更严重的是这种恶劣行为干扰了分行党委的日常工作,损害了锦州交行的整体利益。我们交行人坚决不能答应和容忍!这些极少数人好比苹果箱中的几个烂苹果,若不及时清理掉,则全箱苹果都会被传染腐烂。”报告中提到的所谓几个“烂苹果”显然就是指几个举报人。
    
  异地安置的梦何日能圆
    
  “反也是死,不反也是死。”面对“烂苹果”的处境,鲍宇向同伴讲出这样一句话。
    2003年8月24日晚,鲍宇、董航和刘某登上了开往上海的列车。他们决定到交通银行总行去举报锦州分行的违法行为。
    “当我们知道大连分行已经了解了我们举报的当天,也就是8月28日,就向国家审计署和中国银监会电话举报了。8月31日,我们又向审计署沈阳特派办实名举报。沈阳专项审计组9月3日进驻锦州分行开始审计,11月结束。这期间,我们举报人和审计人员都经常被盯梢和跟踪。为此,审计人员每次找我们谈话都要换地点,好像地下接头。但我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危险,审计结束的头一天,也就是11月11日,我遇刺了。”
    2004年11月26日,交行总行监察室董主任和沈阳分行监察室找鲍宇他们3人谈了话。“对我们3人的决定是:一、回锦州分行风险处上班;二、补发2003年9月到2004年2月的工资;三、经辽宁省纪委、省政法委查实,你们举报属实。”
    去年12月中旬,行里给他们补齐了停发的工资、奖金,加上报销往返北京、上海、沈阳等地的费用,共计3万多元。今年5月,行里又给鲍宇报销了遇刺的医药费,补偿了遇刺时损坏的手机、眼镜、衣服的费用,共计5000多元。
    但鲍宇等人提出的异地安置要求却一直没有得到圆满的结果。
    鲍宇说:“只有改名换姓,到一个生地方重新开始生活,才能使家人真正远离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。”交行总行曾提出,把他安置在沈阳或者东三省内的一个城市,他拒绝了,因为“东三省声气相通,很难做到不为人知,也就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安全问题”。
    鲍宇提出要去北京,“因为北京是首都,安全系数大;另外,北京是一个外来人口比较密集的城市,改名更姓后不会引起注意”。之所以不选择偏远地区,鲍宇说,他们为国家挽回了2亿多元经济损失,不应被发配;而且,“异地安置后的工作、生活状况应与现在相当”。
    今年5月19日,鲍宇等人在和交通银行就异地安置的地点很难达成一致的情况下,向国家审计署提出信访听证的要求,要求国家审计署依照信访条例举行信访听证会,就异地安置等问题进行听证。
    次日,鲍宇等人收到了审计署举报中心的回复。回复说:“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,对于交行锦州分行造假核销一案,我署已有明确意见,交行总行及其他有关部门已对相关人员做了处理,对你们的举报行为亦有肯定和奖励;对于你们提出的异地安置问题,总行也有明确意见,我们认为,你们提出的问题基本上已得到解决。”
    “事实上,到目前为止我从未拿到任何经济奖励。”鲍宇还提出疑问,“让被举报单位解决举报人的问题是否显得可笑?”
    关于鲍宇的异地安置问题,交行总行监察室主任董育渝在电话里告诉笔者,3个举报人要求去北京,但举报人的配偶中有一人是锦州市重点中学的老师,还有一人是买断工龄的工人。即使交行在系统内安排鲍宇他们在北京工作,又如何安排其配偶在北京的一所重点中学任教?如何安置一个买断工龄的工人?毕竟,交行只是一家企业。
    这位负责人还说,鲍宇目前在锦州市中心有一套120平方米的房子,这与北京市中心同等面积房子的价格是没法比的,即使是沈阳,房价也比锦州高得多,这笔费用如何解决?
    “在我国证人(举报人)保护制度尚不完善的今天,举报成本到底该由谁来支付?难道就该由我们举报人承担吗?我们又怎么承担得起呢?”鲍宇说,其实,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中,是他们和家人最大的愿望。    
    据《中国新闻周刊》